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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小小的城市邊緣,一彎細水橫過,所到之處,翠芽初發,透著一股新鮮的綠意。天空是艷得化不開的藍,安詳懶洋的陽光灑下,予人一種想要呵欠的慾望。城市外圍排列著大量的土製房屋,大多已因長年的風霜雨露而傾圮,早失去了居住的功能,如今灰敗的立著,彷彿正小聲的訴說著流逝在這座城市裡的漫長歲月,與很久很久以前,已被人遺忘的繁榮。


 城裡的道路窄小卻規矩,兩旁擺滿了屍體,排成長長一列,數量之多,只能以緩慢的速度將之運至城外,其餘來不及運初去的,也不見蓆子或白布之類的遮掩物,就這麼任由陽光曝曬,散發出惡臭。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平靜的哀傷,人們對美麗的風景或死亡的慘狀都已麻木了,他們只是苦著臉,機械式的默默工作,彷彿連說話的力氣都不想浪費。


 此刻,藍的出水的天空下,雅貝佳帶著人馬踩入煥然一新的耶路撒冷。像一支霸道的長槍,不問是非的將生命的血色刺入城中。

        

         大量的馬蹄在耶路撒冷中翻起塵土。像是早已被欺壓習慣似的,居民們見到這一群橫行霸道的人並沒有感到十分驚訝,他們只是各自做著自己的事,完全無視於軍隊的存在。雅貝佳一邊指揮軍隊一邊四處查看,內心感到十分驚奇。眼前景色明媚得宛若天堂,但橫躺在此地的大量屍體與行屍走肉般活著的人們,分明是一副地獄中才能看到的情狀。

 

「雅貝佳大人!」一群士兵跑到眼前:「找不到任何嬰兒!」


「地窖呢?找過了嗎?應該會躲在地底下。」


「都翻遍了了,全部都是死的。」一位士兵嫌惡的說「我這輩子從沒看過這麼多小孩的屍體。」

 

         真悲哀,原來就算躲到地下也無法完全避開災難的波及啊!雅貝佳皺起眉頭。面對眼前悲慘的景象,雅貝佳並不感到同情或難過,相反的,身為一屆軍人,沒有任何對任務有利的線索反而令她十分煩躁。

 

「雅貝佳大人,我們已經找了六個小時了,現在該怎麼辦?」


「再去找一次!只要是嬰兒,就算是屍體也給我翻過來仔細檢查!你們怎麼知道沒有活的混在裡面?」


士兵三三兩兩的跑開了。雅貝佳吁了一口氣,疲憊感油然而生。她閒閒的靠在一個地窖入口邊的土牆上,一個的婦人從地窖裡走了出來,雙手各持了兩團東西,一大一小。雅貝佳看著她的背影,慢慢的才發現婦人手上抓的是兩具死屍,大的是個四、五歲的孩子,小的則是嬰孩。婦人走的很慢,腳像是上了鐵枷,踩踏過的塵土隱約可以看出幾塊小小的被水滴染成深色的印子,乾枯的大地一下子便將水漬吸的滴點不剩。「可能是眼淚吧……」雅貝佳想,閉上眼睛,不禁想起了她的兒子。說起來才三歲,卻早已是個活蹦亂跳的小傢伙了,這次她出遠門,不知他過的好不好?腦中的印象與眼前的情況兩下比較,心中的驚訝的成分更勝於悲憫。

 

一陣吵嚷聲傳來,雅貝佳抬起頭,看到不遠處圍著一群士兵。

 

「怎麼樣?」她高喊「嬰兒嗎?」

 

士兵們一下子靜了下來,紛紛讓開一條路。兩名士兵半拖半拉的把一個男人押到她眼前搡在地下。是個柴瘦的男人,凸出的關節,慘白略為泛青的皮膚,一看就知道是「海那邊來的」。雅貝佳吃了一驚,儘管她毫不畏懼眼前的這個男人,但一想到他的同伴可能潛伏在這個城市裡的其他角落,還是十分使人擔憂。

 

「你們有多少人?」


「……」


「說!」雅貝佳踢了他一腳。男人強忍著疼痛,一聲不吭,仇視的眼神裡透出一絲倔強。

  

這個反應激怒了雅貝佳,她瘋狂的踢踩他,卻一直無法讓男人開口。兩人僵持了許久,都氣喘吁吁的。

 

「長官,乾脆把他殺了吧。」圍觀的兵士中有人提議。


「不!先關起來,留兩個人慢慢問他,真的問不出什麼的話再殺掉。你們快給我繼續找!」

 

        士兵們紛紛散去,其中三、兩個士兵暗暗嘀咕,顯然對她的慎重其事不以為然。雅貝佳正在氣頭上,隱約聽到,不禁心頭火起,直想過去甩他們兩個耳光,想想,又壓下來。

 

         並不是不能理解士兵的輕率,「海那邊來的」平時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個弱小的民族,根本沒有懼怕的必要。然而弱歸弱,偷雞摸狗的本事倒是不小,尤其一想到這種特殊時刻與自己身上重大的使命,萬一讓他們捷足先登……雅貝佳胡思著,一顆心又更加沉重了。

 

「長官!剛剛找到很多『海那邊來的』!」沒有多少時候,又有士兵向她報告。

 

           雅貝佳匆匆的跟著士兵來到一間土屋前,門口鬧哄哄的擠著一群人。

 

「找到了幾個?」


「十一個。」


「這麼多……那嬰兒呢?」


「沒有發現。」


「怎麼可能?你們有沒有問出什麼?」


「他們什麼都不肯說。」士兵搖搖頭。

 

        雅貝佳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。查看四周,分明是間很普通的房子,矮、小、髒、舊,僅有的傢俱只有角落擺的矮桌與牆邊的一個極為粗糙的巨大木櫃,木櫃前堆了七、八具屍體,白色的蛆蟲已開始蠕動,陣陣腐爛的氣味漫遍全屋,使大家都站的遠遠的擠在門口,屋內倒是空空曠曠的。一陣中獎的喜悅從雅貝佳心裡湧出,這地方顯然不大對勁。哪裡那麼湊巧?「海那邊來的」全聚在這裡,陪伴著這麼一堆死人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看來看去,還是那只大櫃子最可疑。她走進屋裡察看,發現地板盡是灰塵,然而卻東一堆西一堆的,並不像一般的廢屋裡的地板那樣平均的散佈著,房間裡屍體那麼多,卻連一個腳印都沒有。雅貝佳看著地上一堆一堆寬長的痕跡,隨意的伸腳試試,果然就是用腳掃開灰塵的樣子,看來整間房間都被快而潦草的掃過,就像在雪地裡匆匆想隱藏行蹤一樣,令人看了生疑。事情十分明朗了,滿是灰塵的地板上本該有腳印的,只是有人將它們連同櫃子迤邐的痕跡一同抹消掉,畢竟這櫃子這麼大,就算幾個大男人合力,也不見得能騰空搬動它。

 

「把櫃子弄走!」

 

         幾個士兵你看我我看你,好一陣子才開始不甘願的動手搬運屍體,白白的蛆掉到地上,四處亂爬。眾人合力將櫃子推開,果然見到後面一塊木板,死死的釘在土牆上。雅貝佳一見到木板,就笑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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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 她坐在黑暗中,背脊靠著木板,膝蓋頂在胸口前縮成一團。身邊的裹在大量舊衣裡的嬰兒哭了起來,然而口裡塞了破布,只能發出微弱的嗚鳴聲。她謹慎的將左袖蓋在嬰兒臉上,右手摸摸腳邊同伴塞給她的斧頭,仔細聆聽木板那頭的動靜。說話聲、腳步聲、呼吸聲……每一個聲音,都像是發條在她身上旋了一圈那樣使她的神經緊緊的繃著,無聲的汗水,涔涔的在覆蓋身體的衣袍下流了一身。她在等,等人聲一散,就拾起斧頭將木板劈開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時間慢的可以,外面的吵嚷沒有減弱,反而有越來越強的趨勢。她害怕起來,將冷汗滿面的頭頂在雙膝上不斷禱告,在默念的禱詞讀中強迫自己什麼都不想,才能勉強抑制絕望,繼續一動也不動的躲在黑暗中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隱隱的,她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高喊:「把櫃子弄走!!」她嚇了一跳,不知如何是好。恐懼之中一下子幾個念頭轉過。她努力思考著,外面的是持著武器的人群,前面是黑洞洞不知通到哪裡的隧道,少了燈或火之類的照明物,她沒有自信能單憑一把斧頭帶著兩個嬰兒順利脫險。櫃腳拖挪過地面,發出科機科機的聲音,她能夠確實的感覺到死亡正在木板之後渴望著她。心裡下了決定,迅速撈起地上的嬰兒,一個左手抱著,一個綁在身上,右手抓緊斧頭,摸索著往黑暗中走去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隧道裡沒有絲毫光亮,儘管眼睛早已習慣黑暗,卻也不過是只能勉強看出道路延展方向的程度。地面一路向下傾斜,凹凹坑坑的,隨時都有絆腳的可能。這種險惡的環境反而使她冷靜下來,全神貫注小心翼翼的行走著,絲毫沒有逃亡之人該有的急躁。隧道裡容易產生回音,她可以清楚的聽見身後的腳步聲雖然紛雜卻都十分細微遙遠。某種東西在心理壯大起來,她開始覺得自己很有活下來的希望。

 

         隧道越走越寬,腳下也越來越泥濘,空氣中夾雜一股腥濁刺鼻的溼氣迎面襲來。她只管走,突然感到腳跟疼痛欲裂,直到看見眼前灰撲撲的微弱光線透下來,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走了相當遠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光線的落處是個峭壁四合的溼地,將僅有硬幣大小的天空高高頂在上頭。天暗,地勢又險,微亮亮的光卻也夠讓癱瘓的視覺重新視物。她四下看看,眼前是個深色大池塘,恰好將濕地一分為二。腳下的土壤溼漉漉的,空氣中整個迷霧溫吞,漫著似腐似黴的鬱悶氣息。她靠近池塘,發現那正是那股味道的根源。遠看黑墨墨的水,細看下才發現原來是有墨綠泛紫的曖昧顏色,小小的氣泡時不時的冒上來,像個大鍋子,底下正沸騰的煮著什麼。她不禁皺起眉頭,一路走來不覺得,現下離池邊不到兩步的距離,才發現這種臭味濃得嗆人!

   

         心下雖然清楚沒得選擇,但她還是猶豫了。望著那小小一洞的天空,真恨不得能立刻長出翅膀來。她退到壁崖邊,試圖找尋其他有利離開這裡的一切,然而四處卻都光溜溜的,沒一點縫隙。她放下嬰兒,解下腰袋,將斧頭綁在上面投入水裡,斧頭很快的沉下去,並發出一陣輕微的滋滋聲,細細的煙冒上來。她試著將腰帶拉起,一股濁臭撲向面門,濕掉的麻衣帶已全然焦黑了,正要可以感覺到斧頭離地的重量時,帶子忽然斷。,她愣了一下,背脊出了一片汗珠。顯然這水並不深,但卻酸毒的可以!來時的洞口漸漸傳來急促的腳步聲,越來越近,像是咚咚戰鼓般的響入耳輪,催促她,逼她做決定。

   

         終於,她心一橫,將兩個嬰兒一個緊緊綁在脖子後方,一個那個高高舉起,憋足了氣,一腳踏入水中。下腳的那一刻,她什麼都不想,也什麼都不敢想。伴隨溫熱的水溫與稠稠糊糊的觸感,強烈的燒灼感瞬間爬滿她的腿,像是無數黑色細小的蟲子正用那釘耙似的牙齒啃嚙著她的神經,痛的她幾乎暈厥。她忍不住一口氣吐了出來張開嘴奮力喘息,口鼻裡立刻充斥著一股充滿酸氣的焦味,隱約帶著血腥味,直灌進肺裡。她不禁開始嘔吐,身上的嬰兒紛紛大哭,女人在糢糊的意識中聽到哭聲,不知從哪裡湧起了一股力量。「啊!我一定要把聖嬰帶回去!」她想著,奮力向前掙扎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身後一陣躁動,許多士兵已經追至潭邊了,目睹了眼前的景像,只能張口結舌。池邊的軍士越來越多,男人們的吆喝恍若雨點,密佈在她周圍的空氣中,她滿含著痛苦與一心往前的意識卻是一把傘,僅容她感受到一絲水意。那些聲音變得飄忽又遙遠,像是穿過遙遠隔世而來,她覺得自己有聽見,又好像沒聽見。水潭最深處,僅淹至她的腰部,離岸邊已經很近了,然而她的腿也麻木並且失去感知了。女人拖動那雙水泥似的腳,在快慰中發現自己的力氣已經完全用盡。池裡通往岸邊的坡度並不陡峭,她卻無法驅策那雙腿,要不是舉著嬰兒,她相信自己一定會垂下手去搬動那雙腿。池邊的遞面有個小坑,她腳下一拌,就這麼倒在岸邊,像尊木雕一樣。她的胸部壓在懷裡的嬰兒身上,下半身浸在池子裡,一動也不能動。

         

         時間悄悄過去,嬰兒不知何時停止了哭泣。她在昏厥中悠悠轉醒,極度疲憊的意識就像繫了塊大石,一直下沉、下沉。不斷想將她重新拉入昏沉的深淵中。身上一絲力氣也沒有,卻不感到痛苦,大約是長時間浸泡在強烈的痛覺裡,感知已經麻痺了的緣故,她並不太討厭這種狀態。她試著動動手指,卻摸到一片粗糙的東西。是麻布,麻布的柔軟與麻線交叉的紋理,順著她反覆搓揉的指間傳來,她仔細品味麻布的觸感,開始在腦中掏尋那塊老是放不下,又好像被遺忘的什麼,是什麼呢?然後,她想到了嬰兒。

 

    昏沉一掃而空,她像被潑了一桶冰一樣,整個人清明起來,疼痛瞬間又重回全身。她很想坐起來,看看身邊的兩個嬰兒是死是活,可是身體卻完全不聽使喚。眼前一個黑影靠過來,雅貝佳俯下身子,兩隻鷹眼緊緊的瞪著她。女人意識到了怎麼一回事,恐懼與乞憐之色迅速充盈眼中,雅貝佳看不到,女人的脖子將直著,虛脫的身體讓她無法把頭抬起來。

 

「謝謝啦。」雅貝佳將臉湊近女人的耳朵,低聲的說。她粗魯的扯開女人脖子上的衣袖,將嬰兒抱起。

        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女人奮力掙扎,換來一陣劇痛與些微的蠕動。

 

「要殺了她嗎?」雅貝佳身後的士兵問。


「不用,不用理她她自己也會死。」

 

      雅貝佳離開了,女人無聲的哭了起來。

 

「聖嬰,請妳垂憐我吧……」女人流著淚,對懷中的嬰兒說,在心裡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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